全部“莫小协”的连续演出!对话小提琴家王晓明


6月22日至23日,王晓明与指挥家黄屹和中国爱乐乐团合作,在接连两个晚上的音乐会上演奏了莫扎特的5首小提琴协奏曲,同时还演奏了瑞士当代作曲家丹尼尔·施奈德的《莫扎特在中国》。王晓明在莫扎特协奏曲中展现的音乐造诣赢得音乐界同行以及评论界和听众的高度评价。7月12日,王晓明与黄屹合作,在昆明聂耳交响乐团2018-2019音乐季闭幕音乐会上演奏了莫扎特的G大调第三协奏曲。下面是《今日音乐》与王晓明就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等问题的对话。


《今日音乐》您是怎样想到演奏莫扎特的全部小提琴协奏曲的?

王晓明:在两年前的2017年上海夏季音乐节(MISA)期间,我带领欧洲音乐家室内乐团第一次中国巡回的第一站,音乐节总监余隆先生问有什么能帮到我这个年轻人的。我就对他说,我是拉琴的,没有别的愿望,就是想多有机会拉琴。他问我喜欢拉什么,我建议了全套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没想到竟然一拍即合,余隆先生说:你这个想法就很大胆,很了不起。于是机会就这么来了。所以,我们要感谢余隆先生,他作为音乐节领导者对年轻音乐家的帮助和提携,他的音乐家修养、眼光和魄力,带来了这次非常珍贵的机会。



《今日音乐》莫扎特的全部5首小提琴协奏曲,虽然通过CD或 DVD听或看并不难,如克雷默和穆特都演奏过,但像您此次在接连两晚的音乐会上演奏,却极少有机会,在我国,很有可能您是第一位有此壮举的小提琴家。为什么会这样?

王晓明:将莫扎特的全部小提琴协奏曲这样连续和完整演奏出来,在小提琴家中不是很常见。即使这五首中大家比较耳熟能详的第三、第四和第五,这样连续演奏也不多见。


在我看来,虽然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并不属于人们常说的十大小提琴协奏曲之列,但莫扎特这五首协奏曲都是非常精彩的作品,而且,每一首对于小提琴演奏家来说都是试金石。因为演奏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对于演奏者有相当高的要求,无论是风格的把握,还是在音乐诠释方面,还有就小提琴演奏技术来说,都是如此。


正因为这样,无论是国际上的重要音乐比赛,还是乐团的招聘考试,以及很多其他场合,我们会发现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经常被作为首选和必选的作品。这足以证明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在小提琴演奏者的repertoire也就是整个演奏曲目中占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在我看来,演奏莫扎特的协奏曲虽然不像演奏贝多芬或者柴科夫斯基或者勃拉姆斯这样的大型协奏曲那样让听众有一种特别过瘾的炫技感觉,但是在掌控力方面却恰恰相反,也就是说,莫扎特协奏曲所需要的掌控力,要加一个更字。


这也是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尤其是作为整体连续演奏相对比较少的原因。如果我们留意一下这方面的情况,会发现基本上没有出现过同时把它们在音乐会上连续演奏的做法。


6月22日至23日,王晓明与黄屹和中国爱乐合作。

6月22日至23日,王晓明与黄屹和中国爱乐合作。


《今日音乐》与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在创作时间上的年代跨度相比,莫扎特的五首小提琴协奏曲在创作时间上出奇地紧凑,它们在同一年问世,当时作曲家才17岁。莫扎特作为音乐史上最著名的神童之一,在创作上比大多数作曲家成熟得都早,但17岁的年级,毕竟是一个人的青年时代,您认为这五首协奏曲在莫扎特的音乐创作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王晓明:众所周知,莫扎特确实是一个音乐神童,他可以在那么年轻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17岁到19岁之间,连续创作这样五首小提琴协奏曲,事实上第二到第五这四首是在三个月左右内完成的!这些首协奏曲在莫扎特的作品,在他的作曲发展中有特别举足轻重的地位。


比如在D大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中,我们会听到莫扎特运用了听起来非常歌剧化的曲调,可以说他通过小提琴协奏曲为日后的歌剧咏叹调创作铺垫开拓发展空间,我们经常能听到好像是抒情的歌唱,就好像歌剧咏叹调的一些段落出现在了小提琴协奏曲里面。


还有非常著名的第三协奏曲,就是我刚在昆明与黄屹指挥聂耳交响乐团再次演奏的这首,它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名字叫“斯特拉斯堡”,莫扎特把法国民族舞曲的风格也植入到小提琴协奏曲中。还有同样很著名的第五小提琴协奏曲,被称为“土耳其”,它和第三协奏曲都是我个人非常喜欢演奏的。


可能和我长时间拉歌剧有关系,尤其是莫扎特的歌剧。事实上,在我这次来北京与中国爱乐乐团合作莫扎特全套小提琴协奏曲之前一周,特别巧合的是,我在瑞士的苏黎世歌剧院演出了莫扎特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我从中真的能够感受得到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歌剧中出现的一些片段,无论是写给女高音、男高音还是男中音的,我都能在小提琴协奏曲里面能够找到它们的影子。


所以,我觉得他早期创作的这五首小提琴协奏曲,在他的整个音乐创作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今日音乐》莫扎特的音乐,正如他的前辈以及包括贝多芬在内的后来众多作曲家的音乐一样,有着非常宽广的阐释和理解空间。穆特的演奏,在我看来,更多地秉承了老一代演奏家尤其是德奥学派的做法,比如注重更连绵流畅的旋律线,揉弦幅度比较大。这样的演奏在追求表现力的同时,对于今天人们的耳朵来说,有时未免显得过度浪漫化,有的人甚至会认为是过时的风格;

而古乐派演奏家们,如英国的西蒙·斯坦蒂奇(Simon Standage),即使在演奏慢乐章的歌唱旋律时也努力做到不揉弦或尽量少,对很多人来说音乐表现又过于超然甚至显得冷淡,不能接受这种演奏的人比喻为“素食主义者”风格。您的演奏赋予莫扎特的音乐以新意,但也始终强调每个乐句的表现力以及不同部分间的戏剧性对比。您认为在演奏上每个时代有自己的风尚和风格吗?

王晓明:确实就像您说的,一直到上世纪80和90年代,莫扎特的协奏曲通常会被大家诠释得比较浪漫,演奏家会用比较多的tenuto(延音),还有比较多的vibrato(揉弦)。


而在当今有这样一种新的风潮,就是将莫扎特的音乐演奏得比较古乐化,很巴洛克。这两种风格我都很喜欢,同时我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在我看来,莫扎特有更多属于孩子的天性和性格,从他的音符当中我能感受到很多和孩子有关的表达,那种无拘无束的天性。


所以,在音乐风格处理上,我强调最大化地接近说话的方式,也就是用音符说出背后的台词,将它们表现出来。这不是说我要做太多的诠释,用揉弦来处理,也不是说不能用揉弦来处理,只要能够诠释出来,诠释出孩子天性中的那份可爱,那份天真,怎样处理,我觉得都不为过。


其实在拉莫扎特的作品时,我有时觉得自己也好像变成了一个孩子,我脑海中的画面也都是我自己的孩子。所以,不管是准备音乐会的那些时间,还是在舞台上的表演,都带给了我非常愉悦的感觉,不是那种有压力的事情,而是真的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快乐,在非常愉悦的音乐状态下工作,然后再对音乐做出诠释。

 

我从六七岁的时候开始就非常喜欢阅读莫扎特的传记,喜欢他的作品,后来我到了维也纳读书,经过十年的磨练,可能在我的演奏中注入了一些维也纳风格,我特别崇尚的是将莫扎特还原到奥地利,还原到维也纳。



《今日音乐》 在22日“王晓明的莫扎特之夜(一)”音乐会上半场,在黄屹指挥中国爱乐乐团演奏得相当精彩的《费加罗的婚礼》序曲之后,您以莫扎特第四协奏曲开启五首协奏曲之旅;下半场是第二和第一协奏曲。23日的“王晓明的莫扎特之夜(二)”则以瑞士当代作曲家施耐德的《莫扎特在中国》开场,之后是G大调第三协奏曲,下半场是A大调第五小提琴协奏曲。

五首协奏曲在两晚的顺序听起来有一种很独特又很自然的“逻辑感”,但我想,很多人都会好奇:您为什么不按照这五首协奏曲的自然顺序从第一开始,依次到第五?


王晓明:关于曲目的顺序安排,我确实做了一些功课。起初我也曾想过从第一首开始,然后按照依次排列的顺序,最后演到第五首。其实那样演也完全有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排序。但我有另外的一些考虑:


首先,第一场的曲目顺序是第四、第二和第一,在第四之前是《费加罗的婚礼》序曲,作为音乐会的开场。《费加罗》序曲是D大调,结尾落在Re的和声上面,而接下来的第四协奏曲也开始第一个开始的响亮协奏曲,莫扎特的。所以我选择了第四,因为第四拥有一个非常嘹亮的开场,而且也确实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后来我意识到这样实际上给我自己制造了一个难题,因为第四协奏曲需要的舞台掌控是非常难的,在五首协奏曲中以第四开场,对于独奏者来说,不是一个轻松的开场。


接下来的下半场首先是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仍然还是D大调;作为这场音乐会最后一首的是B大调第一协奏曲。为什么会有把第一放到第一场音乐会的想法呢?因为这一首是五首协奏曲中唯一有Presto也就是急板速度第三乐章的,由一个急板乐章结尾,在我看来,或者说我希望,可以将第一场音乐会的结束推向一个小的高潮。这就是我对第一场音乐会曲目安排的想法。


第二场音乐会的开场曲,我们选择了瑞士当代作曲家丹尼尔·施耐德的《莫扎特在中国》。这首作品拥有一个对于音乐会来说特别切题的名字,在我看来真的是非常合适的一个名。在音乐风格上有诙谐和可爱的地方,但它是当代作品,是非常modern的一个曲子,把它作为开场,会让大家有一个眼前一亮的感觉,至少我是希望可以达到这么一个效果。


上半场接下来演奏的是G大调第三“斯特拉斯堡”。这首作品对于熟悉和喜爱小提琴音乐的人来说,是听到得最多的协奏曲之一。下半场是第五,这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作曲家的最后一首协奏曲,它有一个非常可爱和华丽的结尾,在我即将奏完莫扎特的所有小提琴协奏曲时,我觉得这个结尾是带着一种微笑的,或者说有另外一种眼神的感觉,用这样的微笑和眼神,作为我们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之旅的结尾。


《今日音乐》在莫扎特的协奏曲中,我们时时会遇到华彩乐段。不知您注意到没有,在一些文字和电视节目中,常会出现“开启一个华彩乐章”的说法,而大家似乎都见怪不怪。我们在外文中找不到和“华彩乐章”对应的词。可否请您为我们的读者朋友澄清一下“华彩乐章”和“华彩乐段”哪个是李逵哪个是李鬼?


王晓明:这个问题确实是非常有意思啊!哪个是李逵?哪个是李鬼?有点难以分别。在我看来,开启一个华彩乐章,这可能是形容一个乐章的开始有华丽的因素。华彩乐段,在意大利语、德语和英语中都是cadenza,它表达的意思就是演奏家可以在这一段诠释自己的想法,有一个自我表现的展示机会。


莫扎特在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总谱中所有写有fermata也就是延长记号的地方,其实就是给独奏家一个自由发挥的记号,给演奏家发挥自己想象的空间。莫扎特的小提琴协奏曲中有很多延长记号的写作方式,有的人将延长记号理解为只是把音符演奏得长一点,其实并不仅有这个意思在里面,当你看到延长记号的时候,很可能你发挥作曲天性的时候要开始了。


这次我演奏的莫扎特五首小提琴协奏曲中,我自己没有特地计算过,华彩乐段的总数应该不止30段,因为每一个乐章中都会出现很多次的延长记号,那么到底怎样诠释华彩乐段,我的初衷就是,无论是什么样华彩,什么样的炫技,都要围绕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莫扎特,我就是根据这个想法来选择我的华彩片段的。


7月12日,王晓明与黄屹指挥的昆明聂耳交响乐团再度合作。

7月12日,王晓明与黄屹指挥的昆明聂耳交响乐团再度合作。


《今日音乐》:确实,对华彩乐段的选择,是每一位演奏莫扎特和很多古典协奏曲的演奏家都会面对的问题。从听者的角度来说,演奏作曲家当初写下的或前辈演奏名家写的华彩乐段,会有更多的“经典感”,但也可能会减少华彩乐段应有的即兴感和新奇感甚至是惊奇感。而演奏家自己写即兴发挥或演奏事先创作的华彩乐段,更契合华彩乐段的本真精神,但有时候觉得因过于自由和任性而“离题万里”,在回到谱子上的音符之前,和协奏曲已经没什么关系了。请问您在这两场音乐会上演奏的是谁的华彩乐段?

王晓明:在这次的莫扎特五首小提琴协奏曲中,第三和第五首协奏曲的第一乐章我选择的都是比较古典和传统的、大家耳熟能详的华彩乐段,是约阿希姆写的。


除此之外,第一、第二和第四的华彩乐段我都进行了我自己的一些探索。您刚才提到有的小提琴家自己做一些大胆尝试,其实是很有意思的再创作。在我看来华彩乐段其实并不只是以炫技为主,如果是这样,那就很有可能影响到莫扎特原有的音乐风格。我希望在华彩乐段中将莫扎特没有写出来的一些比较讨巧的炫技成分甚至是主题内容进行再创作或变奏式表现。


华彩乐段最主要的并不在于篇幅长短,而是就像我在上一个问题里面提到的,凡是莫扎特在谱子上写了fermata也就是延长记号的地方,就是要给演奏家一个自由发挥的空间。我演奏的最简短的华彩只有七个音符,在第二协奏曲的第二乐章。



《今日音乐》从听者和评论者的角度最大的感受是:两晚音乐会的华彩乐段无一不体现出高雅得体的艺术品味和令人赞叹的技术显示,您在演奏中近乎完美地将炫技与音乐性熔于一炉。在协奏曲的华彩乐段中,炫技和音乐性并不总是能很好地兼顾的。您是如何这两个方面的?

王晓明:非常感谢!如果演奏家在华彩乐段中过分地展现技术,那么对音乐风格的把握有可能会跑题。我觉得无论华彩乐段怎样炫技,怎样自由发挥,都必须万变不离其宗,这就是演奏家必须永远遵循作曲家的风格和音乐表现习惯,只是在作曲家的主题进行再创作或变奏式发挥。


在这个原则下,无论怎样炫技,演奏家的方式,华彩的展现,就都会长得比较像莫扎特的风格。


王晓明与乐评人王纪宴先生对话

王晓明与乐评人王纪宴先生对话


《今日音乐》莫扎特的五首协奏曲和一首当代作品,您准备这六首作品一定是不小的工作量,能和我们说一下您是如何准备的吗?

王晓明:其实最困难的一点就是如何去平衡地把握这六首作品的质量,因为有的协奏曲是我从小就拉过的,很熟悉,但莫扎特第一和第二演奏得并不多,《莫扎特在中国》干脆就是第一次接触到。莫扎特的不太经常被演奏的作品,需要更多的准备,不仅需要自己在家里练习,还需要找不同的机会面对听众,强迫自己拉给别人听。


因为如果仅仅在家里练习,当你第一次登台在听众面前演奏的时候,你会你之前在下面练习所达到的那种状态很难完美地呈现在听众面前,因为莫扎特的作品对演奏者要求非常高的一点就是需要一种特别轻松的表达方式,而往往在你第一次登台演奏一首作品时,这种轻松的状态是很难拉出来的。


有些音乐家会觉得捉襟见肘,甚至如履薄冰,这是第一次演奏莫扎特的作品常会有的感觉。所以,我还做了这样的准备,我邀请我的亲朋好友还有我的音乐家同事听我演奏。在同行面前演奏是一种非常具有挑战性的做法。


除此之外,我还做过一个非常有意思的节目安排,就是在前段时间我自己的音乐节上,我将每一首莫扎特协奏曲都安排在一天的早晨演奏,我称之为莫扎特闹钟,或莫扎特铃声。在一共是五天当中,每一天早晨我都拉一首不同的莫扎特小提琴协奏曲,我感觉这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锻炼。在一天当中那么早的时间,大家刚经过一夜熟睡,一早醒来就听到了莫扎特,这既是对我的锻炼,也是给听众的一种惊喜。


王晓明

王晓明,著名旅欧小提琴家,苏黎世爱乐乐团首席;斯特拉迪瓦里音乐节总监;斯特拉迪瓦里四重奏一提琴;卡拉扬国际基金会终身荣誉音乐家;纽约时报评论为“卓越令人难忘的优美声音”。

26岁时成为苏黎世歌剧院首席(苏黎世爱乐乐团)该乐团成立百年来的最年轻的乐团首席。除此之外还兼任多个交响乐团客席首席职位,如德国广播爱乐乐团,波尔多国家交响乐团,瑞士伯尔尼交响乐团,琉森交响乐团,新加坡交响乐团,中国国家大剧院管弦乐团。



《今日音乐》感谢

王纪宴先生为本次采访提供的帮助

中国爱乐乐团音乐会图片©韩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