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与大提琴家王健聊他和巴赫的故事

本月大提琴家王健带着巴赫全本《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在上海大剧院连演2场,获得强烈反响。演出前夕他接受了媒体采访,畅谈巴赫以及人生感悟。



第一次接触巴赫大无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开始学习这部作品。当时开始是一天一拉。但是慢慢拉熟了以后,就开始有一种感觉。当时改革开放刚开始,我上学的时候正好撞上了这段时间。就来了很多国外的外宾、领导人,都会到上海音乐学院来。我们这些小孩子,专业比较好的,总会要出来表演。当时有很多次。但肯定不是全套,当时太小,就拉几首。

当时对这个曲子有什么概念吗?

没有什么概念。但就觉得听起来很顺。觉得很好听。就好像你第一次吃到一个好吃的冰激凌是什么感觉。学习艺术必须要有感觉,虽然说不出有什么美,但就是有感觉。

为什么有人说巴赫大无和小无是大提琴家和小提琴家的噩梦?

首先它非常复杂、非常难。不管是小提琴还是大提琴,都是以旋律为主。这两个乐器当时都是模仿人声。但巴赫写这个作品不光有歌唱,还有很多的和声对位、节奏、多声部的对位。乐器是管风琴,多声部的,他写出来很有立体感,这个本身对小提琴和大提琴都是一种挑战。因为我们的乐器基本上不是以多声部为长处的。钢琴是多声部的,有十个手指可以弹。我们是用尽全身力量只能拉出一个音。还有,这个音乐它渲染得很少,是非常纯净的。我们一般听的交响乐可能是像小说一样,渲染了很多情感、情节。

巴赫的东西有点像三字经。它就是这么几个字,你虽然一下子听不懂,但是你看进去的话,它的想象空间是非常大的。就是因为它非常地简洁,点到为止,所以反而给想象留下了更大的空间。但挑战是,你要有能力去想象,要有能力去体会它的感觉是什么。几乎所有人都看得懂小说,但是如果要看得懂三字经,你会发现这里面的学问不得了。它是让你自己有探索,而不是告诉你。



罗斯特罗波维奇说,自己60岁之前是不敢录这部作品的。他在64岁的时候又录了巴赫。您怎么看待他这个说法呢?

首先,罗斯特罗波维奇毫无疑问是大提琴家中的泰斗。在我看来,有史以来没有人能超过他的演奏。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耀眼的一颗大提琴的明星。他说这句话让我们小辈无地自容。他都这么说了,我们哪有脸来演奏这个作品。他是谦虚了。他说这句话,我们应该理解为他对这部作品的重视。所有的大提琴家,别的东西是可以展示的,这个东西是我们藏在心底的。他这样说只能说明他对这个作品的珍惜和重视。但我看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已经把这部作品做到很好了。他只是非常谦虚,不像我们狂妄自大。

是不是说要有一定的人生阅历和积累才能更好地解读这部作品?

是的。越有人生阅历和积累,越能够理解这里面的东西。但不意味着年轻的时候就不能解读。因为我觉得人性里美好的火苗是天生就有的。怎么样去保护、维持这个火苗,是非常重要的课题。我觉得音乐可以。其实艺术的作用就是要让我们感受到心里这颗小小的美好的火苗。如果能感受到这颗火苗的话,还是很好的。然后通过这一点去感受别人心里的美好。

您05年发过一张专辑。回过头看,如何评价当时的自己?

太差了。只能说是皮毛上的东西。有些还是可以的,但总体来说还是差的太远了。是无止境的。我们的能力几乎永远跟不上要求,只能是努力地去追逐它一辈子吧。还没有追上它就该退休了。

所以现在对这部作品的理解跟十几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不能说完全不一样。现在比以前更丰富了。不同角度。以前只能看到正面、侧面、背面,现在能看到正面和侧面之间还有一个侧面。

后面有机会重新录制专辑吗?

我看大概不可能。我的知名度还没有达到那个程度。现在很多是网红式的知名度。现在很多唱片公司,卖的不是唱片,是照片。只看脸。现在很多出唱片的年轻演奏家,其实演奏水平是很一般的。现在只看脸,长得好看就买。

您主观意愿上想再录吗?

我是一个做减法的人,只要我还能拉琴,只要还有些人听,就很知足了。强迫大家听那是一种罪恶。

您之前说过,大提琴都是拉给自己听的。那一般会在什么时候给自己拉巴赫大无呢?

我们演的最多的是协奏曲,演了也很多次。甚至有时候不想再练这个作品,但还想拉拉琴的时候,肯定会拉巴赫。每一次都不一样。就像我说的,它搭了一个讲故事的框架,但是故事每次是不一样的。所以可塑性比较强。



在很多人看来,您一路走的都是比较顺的。有没有这种有挫折或者瓶颈的时候?

我觉得很多音乐家,我们并不完全是通过自己的经历来体会音乐的。其实所有人,包括朋友、听到的故事,你如果去找灵感,都会有体会。人生经历酸甜苦辣这些故事,广义的角度来说差不多。但是每次说起来还是很感动。这是人性的表现吧。作为一个音乐家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你要对它敏感。要去很认真地体会这些情感,然后用音乐把它表达出来。好比,同样的经历有些人会有很真的感触,写出让你很感动的文章,可以总结出很让人感慨的体会。有的人生活很丰富,但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很麻木地就过去了。人是不一样的。我希望那些人可以感受到,这样可以感受到一些美好的东西。

您觉得一个人的思想深度和音乐水平是否直接挂钩?很多人看访谈觉得您十分有见地。如何建议那些年轻人,让他们讲话不要那么白开水、空洞?

会不会说话不一定代表艺术家的演奏水平如何,可能有人演奏起来非常动人,但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两者并不具有直接的联系。但我一直想提醒一些学生,音乐首先是要体会心灵中的感受,而不是一门技术,不是拿来显示自己能力的东西。它是新的交流工具。只要认识到这一点,每次演奏时你要想,我一定要进入这个境界。好比,平时我们说起人生中最让你感慨的事情,是应该在喝了一杯酒之后,几个好兄弟开始谈。为什么人喜欢喝酒,是为了追求沟通。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沟通的,音乐也是。听到音乐的时候突然心灵打开了,别的东西是无法代替你这种感受的。有一些学音乐的孩子还不理解这个,他们演奏完全就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技能,没有努力进入这个境界。

我从小被人问,为什么拉琴时苦大仇深,非常“难看”。但是没办法,这个表情是因为想要进入这个境界,就像一般人想要喝醉一样。首先把心要打开。心打开的时候必须要体会情感,别人的、全人类的情感。马友友也是有这个表情的,也是在追求进入这个状态。所以说要进入这个境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

您之前说对教学有兴趣。什么时候会考虑带学生呢?

我也50岁了,还能拉多少年呢?60岁之后还是可以拉的,但我敢保证质量是会下降的。音差一丝一毫都不行。一丝一毫的音不准,别人可能不知道原因,但会不舒服,就好比颜色不对的感觉。衣服没穿对、纽扣纽歪掉的感觉。弦乐是非常难的乐器。钢琴一个动作一个音就出来了,我们制造一个音要非常多的“反人类”的动作。这个乐器实在太难了。所以为什么说学小提琴一开始会像杀鸡?因为没办法,必须先杀几年的鸡,才能发出这个声音来。我们发一个音出来已经很困难了,更别说一大堆声音了。所以弦乐演奏家衰退绝对早于钢琴家。当然我们坚持得比声乐要长一点。最好的是指挥啦,可以一辈子。

拉不动的时候,肯定会做教学,还能干什么?真正能成为伟大演奏家的孩子是不多的。一般人能感受到,但是做不出来。如果偶尔碰到几个这样的天才,那是不得了的事情。斯特恩帮了很多人,老一代演奏家很多都是他培养出来的。我问他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培养天才,他说这种才能太珍贵了,你碰到了就有责任全力以赴地把他培养出来,否则这个火就接不下去了。我希望以后有机会培养这样的孩子。

那您会怎么帮助这样的火苗呢?您特别反对老师扼杀学生的乐感。

是的。一定要他知道拉琴是干什么的。拉琴是心灵的交流,修身养性的东西。好比吃饭时喝茶,茶的作用,和茶道中是不一样的。茶道是通过味觉、仪式感,使你感受更加高尚的东西。为什么古典音乐很多东西流行音乐没法比?因为有仪式感。一个人走上台,不仅仅是拉琴,也有仪式感。大家都静心听他拉琴。这一点现在现在的中国文化非常缺乏。什么都是嘈杂,什么都是一大堆的人。不讲究严肃,严肃甚至成为了一个贬义词。这是很可怕的,一个文化不尊重“严肃”两个字,这个文化是没有价值的。所以说高等艺术必须要努力推广。因为这可以从根本上提高国民素质。为什么?因为喜欢艺术的人对艺术史有感觉的。他一定是喜欢美的。对美有追逐的人,一定是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人,他一定是一个在社会上负责任的人。现社会上很多人,对美没有感受。所以说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对美要有感觉。

您人缘特别好。您怎样看待大家对您的喜爱?

我觉得非常幸运。你和很亲密的朋友在一起,与和大众在一起,人缘好是不同的。绝大多数人其实并不了解我。最主要的一点可能是,我喜欢简单的东西,我比较反感装腔作势、不实事求是的浮夸的东西。我认识一些音乐家,他们有些有这个毛病。

只要你用心拉出来的东西,总会有你的听众。没有必要期待所有人来爱你。做人的原则是,把自己做好,别人喜欢你是你的福气。别人不喜欢你你也不用太在意。有些演奏家因为工作特征,想征服所有的人。但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奢望。因为是不可能的事情。演奏到一定水准,你肯定会有你的听众。让喜欢你的人听到这种感觉就可以了。

到了您现在这个阶段,还有特别钦佩的大提琴演奏家吗?

当然有。罗斯特罗维奇大师、约翰·保罗,他把大提琴演奏的水准推向了新的高度,而且给我们创造了这么多的新作品。卡萨尔斯大师,艺术具有哲理性,非常让人震惊。马友友为我们华人创出一片天地。等于是德国人跑到中国来唱京剧,而且居然在中国成为了一把手。这太难了。



华人圈还有您和马友友这样的大提琴家吗?

肯定会有。(Q:现在呢?)这需要时间。我们当时中国没有自己的市场。国外的演奏家主要在自己的国家演,他们有自己的音乐市场。我们只能在国外发展,相当于让德国人唱京剧。竞争太大了。在国外的中国音乐家,要拿到同样的荣誉,必须要比当地的音乐家好10倍,才有可能。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中国也有市场了,像上海大剧院。都是不停在演出,都是世界一流的乐团。这个太让人开心了。

您的演出现在是一半在国内?

现在基本上是一半在国内。

赫的音乐是背谱坑,在舞台上演奏会绕进去,您对此的看法?

11岁有一次,荷兰室内乐团在这里来访问,我拉巴赫的组曲,绕不出去了,然后就在台上哭。台下很多观众就冲上来安慰我,拥抱我,让我很不好意思。我很多次演出都是背谱,但这次还是决定要放乐谱在面前,最近几年我看过一些现场演奏巴赫作品,出过很多事故。将乐谱放在上面,你能最大程度保证演奏的完整性。巴赫的音乐就算只差一个音,也很容易让整首作品散架。如果在舞台上没有出过任何错误,只能说演奏得还不够多。

如果错了,你能很快圆回来吗?

我们之所以和其他人不一样,就是能圆回来。其实有很多大师,会因为演奏错误,最终不愿意上台演出。霍洛维茨、里赫特都是如此。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师敢说自己没有出过错,也没有人敢说不会忘谱。《纽约时报》首席音乐评论家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是否需要背谱”,他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们是听音乐而不是耍杂技,并不是像那种走钢丝绳,一定要下面没有网才觉得过瘾。但对于学生来说,一定要背谱,不能偷懒,才有足够的熟练程度,就像一个保险带一样。

曾经有古典吉他的演奏家,把巴赫大无改编成全套,您听过吗?

我听过,非常喜欢。其实巴赫有将其改编成琉特琴。无论什么样的形式,只要是真诚的,哪怕是流行音乐,都是好的音乐,我有一张唱片录的《猫》中的《回忆》。巴赫那个时代是很随意的,没有像现在分得这么清。

未来除了拉琴和教学,您还会干什么呢?

除了拉琴和教学外,我就希望多陪陪我的女儿,把她好好养大。我在生女儿是年龄比较大了,我现在就是好好想把身体锻炼好,好好陪她。

想让女儿学习音乐吗?

如果她很喜欢,我不会阻拦,但也不会逼她,让她自己体会,如果她非常喜欢,对自己有要求,我会全力以赴帮助她。但也要看她自己有没有天赋,如果觉得没有这样的天赋,我会跟她说的。

您觉得天赋会遗传吗?您的父母都是西安音乐学院的老师。

我觉得生活在音乐的环境中,后天收到影响,耳濡目染是很正常的。但是本真的敏感,有没有遗传很难说,这是化学反应,是偶然的事情。我觉得大家所说的遗传是后天的熏陶,在音乐环境下长大的孩子,有一些能力比别人强,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上海大剧院 供图)